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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10月4日 星期三

印順導師對寂護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的評價

釋果燈/文

一、前言

世親之後的後期大乘,由於中觀宗和瑜伽行派互相爭議不休,從文字的筆戰,到臨場叫陣辯論,各燃燒著為自宗辯護的熱誠。然則,專憑口舌以定成敗之風氣,也促使「佛法」走向歧途。於是,激發主張折中瑜伽和中觀的第三者,溝通爭議,尋找解決的方案。

當時的折中派代表,主要有:一、聖解脫軍系的『現觀莊嚴論』;二、寂護系的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,代表著作是『中觀莊嚴論』。印順導師對這二派的評價,認為聖解脫軍系自成一家;寂護系則「勉強」綜合中觀和瑜伽, (1)這一系也是日後奠定西藏佛教初基的推手,對藏傳佛教影響不小。

特別的是,寂護系到底怎樣「勉強」把中觀和瑜伽拉到一起?他如何建構「二諦」來融貫對立的學說呢?這引起筆者的注意,因而撰文討論。

二、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如何綜合瑜伽和中觀?

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,作為折中的學說,主要是:追隨「隨理行」的瑜伽者;引『楞伽經』之觀行;以中觀的空為究竟。(2)「隨理行」的瑜伽者,代表人物是妄心派的陳那和法稱;『楞伽經』的唯識觀雖近於『辯中邊論頌』說,但思想卻屬真心派(或稱為「真常唯心」)。在真心派的學說裡,妄心的賴耶緣起,只是客塵而已,是真心所反映的客塵。妄心派和真心派綜合的結果,可想而知,很可能走向:真心為本,妄心為從。這樣的結果,妄心派的學者,能服氣嗎?折中的學說,本就不一定能服得了所有的人,爭議也不見得變少。

真心派雖也講「五法、三自性、八種識、二種無我法」,但只是「綜合敘述」瑜伽系思想,不像瑜伽體系的經論,以妄心為本,「分別敘述」五法,三自性,八識,二無我,抉擇貫通大乘經說。(3)這是因為真心派的思想重點擺在真常心或如來藏,賴耶緣起的妄心說,也就因此一筆帶過。雖說兩者都是唯心(識)的學派,但彼此也存在著不小的鴻溝。

不過,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以中觀的空為究竟,應不會以真常心為究竟的主張吧?其實,中觀的空,在無所不綜合的『楞伽經』裡,早就被真常心統一了!如印順導師於其大作『印度佛教思想史』裡說:

『楞伽』與『密嚴經』等,使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相結合,到達:「如來清淨藏,亦名無垢智,常住無始終,離四句言說」......這不只是空(所顯)性與心性的統一,而是空性與真心的統一。 (4)

再者,對於寂護引『入楞伽經』「偈頌品」來說明修行的次第,唯識論師寶作寂(5)為之注釋時,強調:作為最高真實的空,不是別的,正是清淨光輝心的本質。(6)

隨瑜伽行中觀者明顯地用真常心來說明空性,空性就是真常心,於是,真常心合理為最高而普遍的真理法則,具有平等而無礙的特質。在此體系下的空性,不再是中觀所定義的最究竟真理——緣起中道,只是空去雜染之義,而後才能顯現那不空的真常心。

看起來,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是用『楞伽』與『密嚴經』等真心派思想去統一瑜伽與中觀。有趣的是,晚期的印度佛教,偏重論議,沒把「如來藏我」、「清淨心」,(7)放在眼裡,那曉得「如來藏我」、「清淨心」慢慢滲透,轉型為真心派,不知不覺之間把瑜伽與中觀納編門下,儼然一統教界!

滲透者的虛情假意,最防不勝防,不是理性的論議者,往往不易察覺其思想方法的差異。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「勉強」湊合瑜伽和中觀,好像包容一切而又很和諧的樣子。然則,真正的中觀和瑜伽行論師,有這麼容易被牽著走嗎?

三、「隨瑜伽行中觀派」如何立二諦?

寂護當時的佛教界形成四大派:部派代表是有部和經部;大乘學派代表是瑜伽和中觀。寂護的『中觀莊嚴論』就是依這四大派的順序,次第評介優劣。例如有部和經部,都主張心外有色,但是有部認為心在進行認識活動時,由外界的形相決定認識的結果;經部則持相反的意見,認為心在進行認識活動時,由內心的行相決定認識的結果。寂護則以為經部勝於有部,理由是「心與色的本質是不同的,心識不可能認識與自己相異的對象」。(8)

從中觀的立場,世間法的因緣範圍,廣大到相反的因緣,正是相互成立的要因,也就是說,因緣是相反相成的。這不落兩邊(或貫通兩邊)的因緣法特徵,是學人最難以理解的,因為一般人認為那是矛盾的,怎麼可以並存呢?而中觀宗則無此困擾,因為看似矛盾的現象,正足以凸顯因緣法的空無自性;因緣法無自性故,因緣相反相成,有何不可?

依此而論,心在進行認識活動時,是由外界的形相和內心的行相,共同決定認識的結果。而且,心識可以認識與自己相異的對象;與自己相異的對象也影響著主觀的心識。例如唯識觀,心境相待而有,心依境而立,境也依心而有,境空心也不能成立。

再就瑜伽行派而言,是心外無物的唯心論,所以,瑜伽行者也許會同意「心識不可能認識與自己相異的對象」,因為瑜伽行者強調:所緣境是唯識所現。

瑜伽行派內又分為二派:一、陳那、護法、法稱等,是「有相唯識」,也稱形象真實論,主張見相二分都是依他起性;二、安慧等是「無相唯識」,也稱形象虛偽論,主張唯有識體,所取相虛妄不實。

寂護以為「無相唯識」勝於「有相唯識」,理由是「無相唯識」空得比較多,跟中觀的無自性空更接近。

其實,中觀的空,不是機械地評比誰空得比較多,誰就比較優越,誰就比較像中觀的空。中觀的空,空得很徹底,怎會跟瑜伽行派的「唯識」相容呢?「唯識」是空性和心性的統一,「異法是空,異法不空」,一邊講空,一邊說不空,有「唯識」的一元論色彩。

同時,中觀的假有,也是假有到底,徹底尊重現實的差異性,該有的決不能少,心境或色心,是因待的假有,缺一不可,否則怎麼從因待性推論到無自性空呢?所以,相較之下,主張見相二分平等而有的「有相唯識」,比起「無相唯識」,過失較少!

寂護對瑜伽和中觀的綜貫,進一步形成他的「二諦」說:在世俗自相有中,成立唯識似外境現;進觀勝義,心也無自性。(9)

龍樹『大智度論』卷十二說有三種空:一、分破空,二、觀空,三、十八空。其第二「觀空」,約境隨觀心而轉移,故境空心不空,這也是瑜伽行派所使用的空觀。『大智度論』雖說這三種空觀,但其實是從兼容並包的立場來介紹,(10)使學人「由淺入深」進入無自性空,並不是寂護那種「勉強」折中的概念:世俗諦唯識,勝義諦空。

再者,心境的能所系,包含於因果系,從心境的因待關係,可推得心境俱泯的空性。是以,瑜伽行派的唯識觀,或『大智度論』的「觀空」,雖都是境空心不空,卻不妨作為學人明空的方便;而對於那些具有「緣起空相應」的正見者,那麼,一樣可以藉此方便,通達心境觀待,平等而畢竟空。

註釋
1:參印順導師,『印度佛教思想史』,正聞出版社,第9章,第4節,頁376
2:同上,頁382
3:同上,第8章,第2節,頁302
4同註1,頁381
5也稱寶積靜、寶藏寂。寶作寂是十至十一世紀間,印度後期唯識派論師,亦為後期印度佛教最重要的學者之一。
6同註1,頁380
7同註2
8同註1,頁379
9同註1,頁377

10參印順導師,『中觀今論』,正聞出版社,第5章,第3節,頁71